“局外人”与“局内人”

《局外人》全书66000字,篇幅不长,但笔锋似刀,字字珠玑。很久没有一部小说能让我产生如此大的震撼,它不仅与我产生了共鸣,更高度凝练了共鸣,延伸了共鸣。

作为荒诞哲学的开山之作,《局外人》可概括为两个故事:妈妈死了,“我”入狱了。情节之简洁,叙述之平淡,令人读起来有种异样的诡异:默尔索的冷漠不作为,往往会让人恍惚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物,还是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一个旁观者。

小说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作者用两句话平淡地叙述了一个事实:妈妈死了,但我也不知道确切时间。这两句话给我的震撼无法言表,以我短短十八年的阅历,我从未体验过如此震惊的开头,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记得刚读了开头,我就浑身冒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要燃烧了。太激动了。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它会给我如此强烈的震撼,但我就是能深刻地产生共鸣,我当机立断下了结论:我一定很理解默尔索,我们是相同的人。

接下来的事简直顺理成章。从头到尾我都以一种震惊又理所当然的态度看完了小说,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主角,我读过的所有书,主角不论好坏是正义还是狡诈,不论是在情场战场还是恩怨场上,都有人性的本能,入世而投入,充满激情,让你感觉到他是真实存在的,但默尔索冷漠到让我觉得他是个失去了情感、无情无义的机器人,但他那冷酷的思想我又十分理解并认同。这样矛盾而赞同的心理,我头一次出现。

默尔索是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存在,好里说他温顺本分,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坏里说他冷淡孤僻,安于现状,消极被动。第一次读小说的时候,我很难下判断这到底是一个褒义还是贬义的形象,但在查阅资料后,我开始慢慢理解加缪的良苦用心。

在作者眼中,这无疑是一个正面形象。“他不耍花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的局外人”,“他拒绝说谎······是什么他就说是什么,他拒绝矫饰自己的感情,于是社会就感到受到了威胁”,“他是穷人,是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他对这个角色爱护备至,常人眼中的碌碌无为冷淡孤僻在加缪眼中就是坦诚、真实、善良,是一个可爱的人,是一个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人。

要想读懂默尔索这个形象,就要先理解加缪的哲学思想。他是荒诞哲学的创始人,所谓荒诞,就是人在异己世界中所感受到的孤独、排斥,人与社会的不协调,对未来的迷惘以致对现在的颓丧。在“荒诞”的生存状态下,人会感受到虚无和矛盾,最终以拒绝未来,摒弃明天的态度面对生活。产生“荒诞”的因素无非有四种:

1.日常生活的机械性使人对其存在的价值和目的产生了怀疑,既然生活如滚轴一样转动,生存的目的又是什么?

2. 人寄希望于未来、靠未来生活实为自欺。一旦未来不可控,人就陷入了惶惶然的境地,选择消极怠世。

3. 人意识到了死亡、人之必死的命运。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与其挣扎活着,不如在等待中死去。

4.人产生了被遗弃于一个异己世界的感觉,即世界与人是陌生的,人与世界是断裂的。抬头望望周围,你会忽然有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在这儿?

不停地追问原因,就会陷入自我否定的死循环,无数的问题扑面而来,在绝望中,人究竟要何去何从?加缪的兴趣点不在荒诞的发现,而在结果。他更关注当荒诞发生在人身上时,人应该有怎样的回应。

令人欣慰的是加缪虽然思考了一个消极的问题,但他的内心深处是积极的。他更倾向于在逆境中成长,正视荒谬,挑战生活。这或许与他的童年有关。加缪有一个并不幸福的童年,父亲在他一岁的时候就被打死,他从小和母亲过着拮据的生活,阿尔及利亚的身份让他在二战时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我相信正义,但是在正义面前,我要保护我的母亲”。即使如此,置身于贫困和阳光之间的他,在生活的绝望中透露出了无尽的爱恋,“无论如何,到底还有阳光温暖着我们的身骨”。从《局外人》的结尾就可看到,默尔索在死亡面前大彻大悟,“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和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余温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原本没有读懂这晦涩的结尾,但在看到加缪在报刊上的一段话后就有了一个肤浅的认知,这段话内容是这样的:“既然我们已经赢得了表达自我的手段,我们对自己和国家的责任就应该是巨大的。我们每个人的任务就是认真思考说什么,逐渐塑造文章的精神;要认真地写出来,同时不至于忽略国家重新恢复权威声音的迫切需要。如果我们确保这个声音有威力而不是仇恨,有令人骄傲的客观性而不是空洞的修辞,有人性的关怀而不是平庸的说教,那么我们就能够挽救很多东西。”默尔索大概就承担了这样的角色,在人心日益麻木的社会里做一个清醒者,必要时牺牲自己,打醒世人。群众对他的死亡反响越大,他对社会的影响力就越大,他也越能挽救这个充满苦痛的社会。

故事伊始,默尔索就轻描淡写地摆出了“妈妈死了”的事实,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却合乎常理的事情。第一部中,他经常表现出不耐烦、不能理解的情绪,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朋友们要来守灵,他也不能理解送葬队伍为什么迟迟不出发,他不能明白贝雷兹老头的执着,他也不能理解大家对他冷漠态度的惊异。在他看来,妈妈死了就死了,并不能影响到他的生活,地球还要继续转动,他还要工作,渴了就该喝牛奶咖啡,天气炎热就该早些回家,甚至面对玛丽的邀请,他认为约会是理所当然的,丝毫没有考虑过那天是妈妈下葬的第二天。他没有表露出常人该有的悲痛,有悖于常人对“孝”的认知,在人们的观念中,他是一个“局外人”,他不仅不能在母亲葬礼上流出眼泪,还能若无其事地正常生活,毫无疑问,他已经远离了那个社会,以一种非常态的形式生存。

但他并不是与世界割裂,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世界交流。他不会顾及他人的想法,直话直说,面对玛丽的提问,他可以表达出“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我似乎觉得并不爱”,他可以和雷蒙成为好友,也会向律师解释“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他诚实、理性,他既追求感官上的刺激,也要求精神上的踏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单纯得过分,绝不会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即使面对咄咄逼人的法官,他也一一回应,并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一步步把自己逼向死亡的深渊。

故事的重点在第二部,即审判环节。加缪力图通过描写一个温吞驯良的老实人被司法机关判为社会公敌直至死刑的过程,表达对所谓完善的司法体制的控诉。

默尔索以为自己的案子很简单,甚至对司法机关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觉得司法部门还管这类细枝末节的事,真是叫人感到再方便不过”,在看到预审法官的时候,“我觉得他很通情达理,和蔼可亲”,“走出房间的时候,我甚至想去跟他握手,但我马上想起了我是杀过人的罪犯”,此时此刻,默尔索内心明显表露出他作为人的分寸,罪犯是罪犯,法官是法官,他并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他也懂得世俗观念,他也会自惭形秽。而这与后文中批判他“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没有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原则”形成鲜明对比。

但随着事态越来越严峻,默尔索不断被提审,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已经离这个法庭很远了,而且,还觉得我的律师很可笑”,“这仍然是把我这个人排斥出审判过程,把我化成一个零,又以某种方式,由他取代了我”,“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到最后,“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对外封闭,甚至无法回答她的微笑”。一个人从一开始的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心力憔悴,对结果已然毫不在乎,只想着解放,不论死活,我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司法体制摧残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对这个世界失望。

调查最开始的目标就是针对他这个人本身,而非案件。原本他这样一起稀里糊涂犯下的命案,甚至在他诚恳的承认下,应该从轻量刑,但调查过程中,司法机关瞄准的是他在母亲下葬时和死后的生活态度,他守灵时的一根烟、和女友的游泳约会、记不清母亲的确切岁数等等,这些生活细节在司法人员的手中变成了他的罪行,并以此为他下定义:他是一个灵魂黑洞,是社会的黑暗深渊。当默尔索真诚表示“那是因为太阳起了作用”,阐述自己的动机,“大厅里发出了笑声”,人们宁愿陷入自己编织的谎言,也不愿相信一个罪犯的真心话。这时,不仅人们认为默尔索是一个“局外人”,他本人也发现自己是“局外人”,被社会排斥在外,他只能做一个弱小可怜、毫无权利的旁观者。加缪的荒诞哲学在这一刻得到充分体现,绝望、异己感、陌生感、与社会的不和谐。

然而,即使他发现了这个现象,他也无可奈何。因为在“完善的法律”面前,他只能由辩护律师替他发言,他本人的话语权已被剥夺。预审法官一次次问他是否信仰上帝,他诚恳回答“不相信”,这是任何一个无神论者都遵守的事实,但却被预审法官当作罪恶。他一次次想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但他却在考虑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因他觉得“没什么要说了”,“感到厌烦”。作品的反讽意义得以展现:一个面对自己生死问题都感到厌烦而沉默的人,却被判定为罪不可恕、凶残可恶的杀人犯,甚至以“法兰西人民”的民义高度去审判他,把一个失手杀人的案件无限放大,直至社会性的罪恶事件。这场判决过程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把默尔索一圈一圈慢慢勒死,给予他希望,又给他沉重打击。说到底,他不过是社会的一个替罪羊,献祭给司法机关和宗教的祭品,让人们对司法制度更加信任,潜移默化地同化人们的意识形态,达到无形中获得人心、进行司法专政的效果。

最有感触的就是默尔索在最后对神甫的咆哮,在神甫的咄咄逼迫下,默尔索发出了最后的抗议,这也是他精神觉醒的一刻,“他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干脆就像行尸走肉。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所确定的命运,他们所尊奉的上帝,对我又有什么重要?”在“精神暴力”面前,默尔索终于昂起了他高贵的头颅,绝不肯向暴虐、向宗教、向所谓的法律、所谓的道德准则低头。他吼出了多少人的共鸣——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内向、情态平淡的普通人,最终在他的沉默不反抗中被送上了断头台,这样一个令人扼腕的结局无不令人感叹,也比任何结局都来得更有冲击力:到底是默尔索更荒诞,还是“局内人”更荒诞?!

 

PS.读得囫囵吞枣所以写得很粗糙,但这本书真的是心头大爱啊啊啊!以后肯定会反复读,还有什么感想再慢慢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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